我把你放在荆棘床上

【四卡】环形山

*都是月亮惹的祸


        波风水门二十四岁那年成了旗木卡卡西的教练,指导青葱一样的少年预备役们游泳。水门自己是天才出道,可惜一场事故断了他的雄心壮志。他在消毒水的气味里躺了小半年,过往的爱恨情仇散得干干净净。出院那天,前辈坐在对面的病床上,手指做出个持烟的手势。老烟枪了,医院里嘴巴痛快不了就痛快痛快手。

        想明白了?前辈问他。水门点头,金色的长发盖住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想明白了就好。我这有几个孩子,正想琢磨个好人带队。

        水门又点头,说有劳猿飞前辈替我打算。出院第一件事应当是理发,他漫无边际地想。


        几日后,水门拿着写了地址的便签寻到近郊。是电车的最后一站,下了车只见野地里伫着几幢烂尾楼,隔一条马路就是那群孩子的训练馆。这里前身是已经迁址的体育学校,前辈托了关系拿来废物利用。废物利用……思及此处,难免添了几分自嘲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进到学校里,看到建筑的围墙被粉刷过,但愈往远去、愈瞧出粉刷得潦草。推门进去,蓬勃的朝气险些将他撞回门外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余个年纪相仿的小小少年在泳池里扑腾着。不知谁先瞄见了水门,叫一声“新老师来了”,众人立刻攀上岸来,在那少年的组织下列成两排。放眼望去尽是青春活力的面孔。年轻真好啊,仿佛仅靠着这股热情就足以将池水蒸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波风水门。”水门微笑。孩子们跟着笑了,友好而谨慎地打量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新官走马上任,先打感情牌。水门因地制宜,让他未来的学员们围着自己就近坐下,谈谈梦想当作破冰。

        孩子们互相望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也不一定是梦想,可以说说对游泳这件事、或者对我这个老师的期望。”水门鼓励他们。他转向左手边的黑发男孩,“就从你开始,好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孩圆眼圆脸,看着像是性子爽朗的。被水门抽点到也不扭捏,笑嘻嘻道:“老师,我叫宇智波带土,梦想是当上世界冠军!”

        水门又细看了他一眼。直觉对他说带土迟早会走上一条与他同样崎岖的路。他崭露头角时比带土还小上几岁,离万众瞩目只差一步之遥。壮志凌云是诅咒,而他自己没能从地狱里爬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要好好努力啊。”他拍拍带土潮湿的肩膀。

        自我介绍一个接一个地进行下去。肯下苦功每天过来锻炼的孩子大多有着冠军梦,不过是说得狂妄还是谦逊些的区别。领头那少年自称猿飞阿斯玛,难怪面容肖似前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队长?”水门看好他出众的领导意识,“来之前就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位天才少年,那枚王牌就是你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少年不好意思地笑,指指身侧一个纤瘦的男孩:“我们都在朝着王牌的目标努力,但您说的应该是卡卡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遭的视线聚集到卡卡西身上。男孩湿漉漉的头发上盖着毛巾,从银色的发缕间抬起一双黑亮的眸来。

  “我是旗木卡卡西。”

  没有然后了。

  水门耐心等了一会儿,卡卡西似乎也意识到那道目光中的期待,于是补充道:“我没有梦想。”

  一个拥有天才名号的少年却说自己没有梦想,多半时候是出于高傲和疏离。水门替他圆场:“目标也可以哦。”

  对方抿了抿薄唇。水门莫名觉着这孩子与旁人有种说不出的格格不入。不过,卡卡西虽然不像是同伴会欣赏的性格,却似乎被奇妙地接纳着。譬如此刻,所有人都友善地看着他,颇有耐心地等着他的发言。

  “……梦想那种东西,太虚无缥缈了。”卡卡西最终屈服了,用清亮的声音慢慢叙述他的观点,“我会对每一场比赛全力以赴,这就是我的目标。”

  猿飞阿斯玛带头给予掌声以示鼓励。卡卡西移开目光,望着池边的水痕。以水门的年龄看得出他仍有所保留,但那不重要,至少现在不重要。

  

  训练从这天正式开始。引导年轻人实现梦想与种下一捧花种有相似之处。前辈选择他不仅仅出于同队的旧情谊,更因为知晓一个无法实现梦想的人才有可能毫无保留、将自己的愿景全然寄托在学生们身上。水门也的确这样做。他的教学水平远远超出众人的期待。次年这支队伍已经颇具名气,南征北战、所向披靡。

  学生们愿意与他亲近。竞技体育这一行没有哪个没挨过打,水门是他们经历过唯一一个从不体罚的老师。看长相就知道他是温和的人,服众这方面更多是技巧而不是暴力。如果说还有什么瑕不掩瑜的烦恼,怕就是:时不时来找自己倾诉烦恼也好、畅谈未来也好的孩子们未免太多了。真是甜蜜的负担。

  他唯独搞不定的是卡卡西。卡卡西学得快意味着水门投入在他身上的时间可以不多。而亲密度往往是靠时长堆出来的。他领着他们训练、比赛,偶尔也到市内的拉面店大快朵颐。卡卡西的话少,只有被带土吵得没办法,才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。

  “下周就要比赛了,你打算继续迟到吗?我们整支队伍要是都为了等你……”

  不消说,又是一片混乱。水门笑着掏出手机,在喧嚣间查收短信。是前辈介绍的女友。脸蛋标致,一头艳丽的红发,身材无可挑剔。他们交往了三个月,暂时没发现踩雷之处。朋友建议水门,这样的女人可以考虑结婚。

  她问他什么时候有空约会。

  下周。比赛结束之后,我第一时间去找你。

  女友发一个夸张的笑脸表情。听说对手很强,你们要加油。

  水门原封不动地把笑脸回给她。我相信自己的学生们。再说,哪怕别人都输了,卡卡西也会赢。

  

  日期将近,一行人赶往临市。偏不巧赶上该城举办游行庆典,大大小小的旅店挤满了人。水门托熟人去问,终于订到一家。旅店交通便利,毗邻车站、商业街和医院。

  他忙着安顿好学生们。两人一间,行李箱推进去,衣物证件带头检查一遍。顶楼还有个单间,本来是他的住处,也决定让出来给卡卡西,自己和带土同住,免得两人大打出手影响休息。如此一番下来已入了夜,水门暂时没收了带土的游戏机,定好闹钟熄灯躺下。

  他傍晚时喝了咖啡,这会儿躺下反而清醒。玖辛奈今晚去闺蜜家,只简单发了几条消息就不再聊了。水门酝酿睡意,把手机里的照片从上翻到下,多是学生们的照片和视频,间杂几张他和玖辛奈约会时尝试的新餐厅。翻到最后面,一张旧照跃入眼帘,是他最后一次拿到奖牌的照片。水门觉着刺眼,正划出编辑栏打算删掉,忽然有短信跳进屏幕。

  ——老师,我害怕。

  发件号码是卡卡西。

  

  水门着实惊讶了。他预想过会有学生承受不住压力,但绝不曾想到这人会是卡卡西。他不敢轻视,轻手轻脚披了外衣,出门往顶楼走去。此时客人们多半睡下,走廊里却不安静,不时有前来就诊的病人和家属暂住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门虚掩着。房间里没开灯,小小一团人影抱膝坐在飘窗边,轮廓是暗淡的。他反手关了门,故作轻松到窗边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担心明天的比赛吗?有老师陪着你们,不会有问题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人短暂地沉默着。水门注意到这里隔音不算好,尽管关紧了门窗,仍听得见楼下救护车的呼啸和其他住客大声讨论病情的声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太吵了睡不着吗?”他试着将话题转变得轻松些。

        卡卡西摇摇头,靠在玻璃上。青涩的面庞看上去孤寂而怅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师,我刚才梦到父亲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说自己对卡卡西不好奇是不可能的。为了知己知彼,水门曾向前辈打听过这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姓旗木……和那位旗木先生是否有关系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前辈惬意地吞吐着烟圈,说这就是旗木朔茂的儿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本该发光发亮的一颗明星,可惜了。”男人弹弹烟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确实。若非如此,我们这些晚辈也不可能这么早登场吧。”水门在烟雾里习惯性地放缓呼吸的频率,声音难免有些走调,“说起来,那位先生……记得新闻说是自杀?”

        烟头被捻灭在灰烬里,前辈长吐了一口烟,不无感叹:“可不是?‘淹死的都是会水的。’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所以他……”水门正欲再问,蓦地意识到对方话中所指。

        前辈深深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死在浴缸里了。都过了好些天,被他儿子在浴室发现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那位先生,生前绯闻无数,出了名的某方面关系混乱。最后一次被偷拍照片登上杂志后,舆论铺天盖地。幼子被他送到相熟的朋友家暂住,自己则躺入灌满了水的浴缸。这些年来因水而得的荣耀,最终还给这一缸冷水。讽刺的是,这之后舆论开始反转,逐渐有"内部人士"开始为他发声,称那些绯闻实为旁人操纵的结果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为时已晚。年幼的儿子直觉感到父亲的状态有异,趁大人不注意翻过院墙跑回了家。

        已是初秋。他跑到家门口,弯腰撑住膝盖喘息。盛夏的暑气还未完全褪去,舔湿他光洁的额头。他摸到衣袋里的钥匙,握在手中有惨淡的凉。钥匙塞进去。转不动,门被从里面反锁了。他拍着门扇呼唤,许久无人应声。邻居闻声出来,说这些天一直没听见隔壁有人声,晚上也不见灯光,还以为父子俩出门旅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在邻居的陪伴下,他绕着房子转了一圈。门窗紧锁,透过玻璃看见屋内一切物品整齐如他离开家那天一般。茶几上一串香蕉,在封闭和高温下正在缓慢地熟烂。他想到浴室有一扇小窗,于是仰头望着高过头顶的窗沿,开始向上攀爬。小窗贴了磨砂的防窥纸,犹如隔了厚重的雾气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试着推动窗户。幸好,这是唯一未被紧锁的一扇。邻居站在楼下,喊他小心。他一边转头叫邻居放心,一边将那扇窗推开——

        一股腐败恶臭的气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冲向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,双眼顿时失去了光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手臂上的疤是那时候摔的。今天晚上,我梦到了父亲,他就像这样抚摸着我的手臂,问我还疼不疼。”卡卡西将手掌覆在臂上,淡淡叙述。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,水门以为他要继续说下去,少年却将脸庞埋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窗外的喧嚣渐渐平静。月亮升得更高了。金黄的一轮圆月,浮着几缕远山般的浅灰。是环形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是满月夜呢。”水门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顺着他的话题仰望夜空。月光将他的容颜恰到好处地点亮了,他白净的面庞、俊秀的眉眼、淡色的薄唇和耀眼的发丝……水门觉得卡卡西和他的父亲长得很像,连那与生俱来的忧郁都如出一辙……不,在那孩子说了这番话之前,他倒从没觉得那是忧郁,是心理作用么?就好像孤独的人仰望月亮只会愈发寂寥,仿佛全身的热量都被吸走了……月亮,今夜是满月啊,那些重叠的阴影反倒更加明晰。水门想起自己遥远的父亲。做父亲的都喜欢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将儿子抱在膝头,给他们讲关于月亮的故事。父亲说,月亮上面没有辉夜姬,只有无数深坑彼此连接。它们之间隔着一层又一层坚固的壁垒,伽利略为这壁垒起名为环形山。水门有些惋惜地望着环形山。他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破灭了。只有女人们才喜欢讲述神话,男人们生来就负责将世界的真相传递给孩子,血淋淋地。不过这种残酷和权威也能带来崇拜感,那一刻水门觉得父亲是高大的,直到许多年后,高大的父亲被吹散在墓园的晚风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"老师,您当年为什么——"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选择风头最盛的时候离开赛场,来教一群前途未卜的孩子。秘密是需要交换的。对自己的事情始终一言不发的人不值得长久地被信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啊……”水门笑了。他是标准的成年人了,做出任何回答之前先用笑容挡上一箭,免得喜怒哀乐浮上脸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离开……那件事之前,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将光环交了回去。其实具体的细节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,他只知道那一晚,两辆疾驰的赛车一前一后,在月夜里疾似流星。他像平常一样温文地微笑,心里却回荡着被背叛的凄凉。女人说那不叫背叛,他们聚少离多,早就默认了分离,她不过是比他先走出阴影,她替他破了局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车原本开在前头,转弯时突然被超了车,大有横刀夺爱的意味。女人坐在前头的车上打电话过来,说我们三个回去吧,这段路太险,何况开的还是夜车。——她还是晓得惜命的,两个人幸福美满了,不可能陪他玩命。他说好,我们回去,请你们俩去店里吃拉面。

        话音刚落,车子猛地一阵巨颤,冲下了山崖。

        医生说,他能活下来已是奇迹。他仍是笑,说有人在大声呼唤我,叫我活下来。前来探病的情侣顿时神情尴尬,但还是紧紧牵着手,甜蜜无间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水门说,放心吧,那个人并不是你,说真的我也没有见过他。我是不是撞坏了头?好多事记不大清楚了。那晚是满月吧?我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见到月亮上的环形山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两人面面相觑,谁也没敢开口说那时候你已经昏迷了,况且也根本看不到满月,天是阴的,飘着小雨,路滑得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稍坐了一会儿就被护士打发回去。女人很恋恋不舍似的,说我再来看你。态度比那晚热络许多。旁边的男人竟然毫无醋意,附和着说你需要什么吃的用的尽管让美琴给你捎来。水门心里先是一暖,紧接着瞬间沉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后病房里只剩他和医生两个人。他说,您直说无妨。

        病房的位置很好,满月的时候躺在床上就能看到金色的月亮。因为遥远,所以光辉灿烂,连那深深浅浅的灰色也瑕不掩瑜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出院后开始和前辈介绍的女人交往。一晚约会结束,他送女友回家。女友说有东西落在闺蜜家里,要他陪着去取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就去。他们边走边聊,不觉间竟来到一处他再熟悉不过的建筑前。一个女人拎着袋子送出来,水门注意到女人的小腹隆起,肩头也比从前圆润。

        水门,这是我的闺蜜美琴。女友热情地介绍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礼貌地点头微笑,女人说早就听玖辛奈提到你,以后常来玩。他说当然,以后大家常联系。

        月亮是有秘密的,他想。秘密就是那些环形山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的谈话过于沉重。水门本是上楼替卡卡西宽心的,聊来聊去却尽是旧伤。末了少年自己也觉着沉痛,将话题拉回现实中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师,月亮上的阴影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水门怔住。他打量了卡卡西的表情一番,对方竟是打从心底向他发问。说来也是,他比卡卡西大上十余岁,仍远称不上全知全能,但对方冷不防提出一个会被吐槽“常识”的问题来,他还是意外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,他还是耐心地解释给少年听。“那些是环形山,就像火山口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一边说着,蓦然发觉少年正极认真地望着自己,以一种他一时难以形容的神情。那是一个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卡卡西,一个似乎稍微提高音量就会被震碎的纤美的玻璃娃娃……这孩子很早就没有父亲了,一直以来,展现给所有人的都是孤高和自信的一面。水门无端生出怜悯来,只觉着窗边的少年犹如一轮清冷的月亮,与他近在咫尺。他们如此接近,以至于这轮月亮的环形山也被他窥听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为卡卡西盖好被子,又去拉窗帘。少年说不用了,就这样很好,房间里有些亮光。他顺着卡卡西的意。临关门时不放心地又望他一眼,少年在月光里安然合上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一夜无眠。


        如他所料,对卡卡西来说,怎样的对手都不足为惧。他们一路欢声笑语返程。快到家时女友打电话来,少年们当即起哄要水门求婚。求婚是之前决定好了的,戒指都藏进了衣袋,有几个孩子得知内情,早就追着玖辛奈喊师娘了。电话那头听得清楚,却故意不作声,只等水门一句话。众人闹得更欢。

        水门拿着手机,只是笑。

        列车飞驰进一段隧道,信号断了。大伙遗憾满满地叹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种事情在电话里说不太合适。”水门笑道。也不是不合适,不知为什么,他觉得自己是在怕。怕坐在最后那个撑脸望着窗外、沉默的少年。分明出发前,他已经决定要向这些孩子们宣布他即将结婚的喜讯,可这一趟旅程回来,他突然不再想让卡卡西知道了。他又多了一座环形山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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